清欢引

【苏画】《有匪君子》(一)

院里墨梅花有几枝花骨朵放了。
青衣垂髫小童拿了个墨色的冰裂纹瓷瓶去后院的热泉取了根上半瓶水,择了几枝开得好看的插在瓶里,放在屋主人临窗书案上。
晌午,雪扑簌簌地下得愈发大了,日光昏沉,鹅毛大的雪片打着旋儿落在飞檐上又轻轻滑落,碰着檐角下的风铃“叮叮”地轻响。
屋主人一身轻裘踏着一路的雪痕回来,在屋檐下脱下轻裘露出里面一袭青衫,抖落上面扑簌的积雪,递给小童,才慢悠悠道:“阿九,功课做得怎么样了?今日可有闲人来访?”
小童恭敬垂首:“四经已经全部抄录完了,有一些疑惑我都记了下来,先生休息好了我再拿来问先生。今日并没有闲人到访,想必是大雪封了路,他们进不来了。倒是谷外丰澧村的李大娘来讨先生这儿的风湿百香膏,说是她家相公怕是度不过这个湿冷天气,所以才厚颜来讨要。我……我给她了。”
青衫人颔首,“阿九做得很好。”
转首进屋里厢,望见案上几株墨梅,讶然挑眉道:“今年墨梅开得倒早。”
小童忙回道:“我也是看今年墨梅花开得特别好,才想着给先生折两枝来。经年做得的水沉香也比不得这新鲜的清香气。这香气也持久,两三天也挥不去呢。”
青衣人怔怔望着微光下绽放得好似透明的墨梅花瓣,念道:“是啊。两三天也挥不去呢。”回过神来,他吩咐小童:“小九,按往年的量在院里给我摘了墨梅花盛在玉壶里,准备好泉根水,我要酿梅花酒。”
小童立时苦了一张小脸:“先生,这都已经是第九个年头了,您怎么还要——”
“去。”轻轻吐出一个字,却包含不容辩驳无可置疑的力量,小童只好乖乖认命拿了紫竹小筐去摘花。
别看先生文文弱弱的很好说话的样子,可是一旦严肃起来仿佛就有一股子与生俱来的上位者的气息,威严使人折服。
青衫人拢袖立在窗边看着院子里忙忙碌碌的小童,目光微黯。
已经是……第九个年头了啊。

青衫人敛目,披了衣,也不叫院里的小童,只“吱呀”一声推开半扇黄花梨木门,闪身转至后院去。
小童听得门响,料想是他家先生又去干那事了,不由有些气恼,赌气般撂下紫竹筐追到后院去,边走还边嘟囔:“自己酿酒,酿了自己又不喝,不喝便罢,还要倒了去,真浪费!”
转到后院,果见青衫人独坐在早就落尽了枯叶的桃花树下,拿着小铁锹挖着覆了层薄雪的黑泥。
阿九气呼呼上前去,把刚刚追上来时顺手扯的大麾披在他身上,又往他手里塞了个银手炉,才默默站在他身后。
青衫人见他这般,轻叹口气,放下小锹和手炉,从挖开的泥土中捧出个釉色分明的细瓷酒坛,用衣袖轻轻擦拭着,道:“阿九,你可是怨我浪费?”
阿九垂着头拢着手道:“阿九不敢。”
青衫人瞧瞧他的模样,忍不住轻笑:“这般说,你一定是生气了。”
阿九闷声闷气道:“阿九怎敢气先生。只是先生每年冬日都必定要酿一壶梅花酒又倒掉一壶,阿九只是觉得先生必定有个大大的心结解不开,为先生这般气度凌云风华绝世的人觉得不值得罢了。”
青衫人擦拭瓷坛的手一顿,墨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情绪,快得叫人看不清。
“气度凌云、风华绝世?”他一哂,“阿九只是没见过比我更加风华绝世的人罢了。”
阿九抬起头不服气道:“阿九不信,这世上还有比先生更加有芝兰玉树之姿的人?”
青衫人墨眸迷离,也不答他话,倒望着手中细瓷酒坛渐渐出了神。

    江南细雨湿冷无声,飘落在石桥下蜷缩着一片片苔痕的青泥上,无声地带了股土腥气,渺渺然逸散在烟波浩淼的河面上。
    青衣细毡玉带束发的小小少年打了把工笔绘的桃花图样儿的油纸伞,大大的油纸伞上艳丽的桃花不但不显俗气,反倒映衬着少年粉雕玉琢的小脸儿愈发玉雪可爱。他脚蹬一双刻了精细云纹的木屐,轻轻巧巧地踏着石板路上小石坑里的积水,溜着一排清汤挂水的屋檐朝前走去,边走还不时回头贼兮兮地望两眼,两只清凌凌的眼儿弯成了两凼月牙泉,透着亮和狡黠。
像只得了腥的猫儿。
身后远远传来几声不甚分明的呼唤:“阿殊,阿殊——”
少年立时跳了起来,像只受了惊的小鹿朝前沿着空无一人的巷子窜去,还来不及收起的油纸伞在身后高高地飞舞着,拽得他跑两步退一步,煞是可笑。
哪知只顾身后无暇顾身前的少年没跑出多远“咚”地一声便撞上了一个人,恍惚间只看见一袭素白衣角飘过,接着便是天旋地转“咣”地一下被抛出去老远,溅了一头一脸的泥花,又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好几圈才稳住了身形。
少年羞恼怒极,晕过来也不顾还发疼的屁股,坐起来指着罪魁祸首的鼻子便要开骂:“你这人好生——”
骂到一半戛然而止,一双清亮的眼睛像是被磁石牢牢牵引了过去,直了眼盯着身前的人,竟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只知道从喉咙里“呜呜嗯嗯”发出些毫无意义的混沌声音。
世上还会有这般好看的男子!
白衣人凛凛目光一瞥身前在地上滚得像个泥猴儿只有眼睛还青白分明的少年,眼眉明明还是冽然的,嘴角却微微一钩。
——分明是笑了。
他走前几步伸出手去,纤长指尖从广袖下微微探出,也不顾细雨微湿了衣裾。
少年呆愣愣地抓住他的手一借力从地上站起来,一转眼却发现手上的泥水染上了那人素白的衣袖,生生留下几道乌黑的爪印,忙有些局促不安地缩回手。
“不碍事的。”白衣人开口,声如幽泉,微凉清冽,似是看穿了他心中想法。“倒是小兄弟以后走路还是注意些的好,下次若再这般莽撞,冲撞了些老弱妇孺,怕是会酿祸端。”
少年只呆呆地看着他,好似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白衣人轻叹口气,自衣袖中抽出一方素绢递给少年:“擦擦罢。”说罢悄然离去,留下少年一个人直直地站在巷口发呆,直到同伴找到这里将他连拉带扯地拽上回金陵的马车。
那是梅长苏——不,林殊第一次见白子画。

青衫人渐渐从回忆里回过神来,嘴角轻扬,道:“这世上,有一个人,谁的气度,仪态,风华,都比不上他。”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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